语词污染令人踟蹰。比如“主观”“客观”这一对词,表达着哲学史中极为古老且重大的问题,可是呢,我就是不喜欢。不喜欢的原因,说起来,是在小时候接触到的红色通俗哲学中,它们同许多别的词一起,给滥用、误用、利用,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。连八九岁的小学生写总结,都会说“发挥主观能动性”,结果就是,等长大后,对这短语中的每一个词,都有厌恶之意。只好尽量回避使用,或者找替代物,不好找,但也不是完全找不到。
比如说,在某个特定的意义上,主观与客观之别,可以看成是个人与公共之别,主观的就是私人的,客观的就是大家共享的,是建造个人世界的材料。每人都拥有自己的一个小小世界,他只生活在这个世界中(同时对他人来说,他是客观的,或公共的),在他那里,死亡与世界的毁灭是同一的,然而他的世界之消失,又何尝有损于公共世界的一石一木?对每人来说,世界的核心是自我意识,我走在街衢上,两侧房屋耀眼,一个老头儿在看一个很大的广告牌,我瞧了他两眼,继续往前走,——不论在是叙述上还是实际感受中,我的世界与我同时移动,然而在他人眼中,我不过是另一个面有倦色的过客,出现又消失。我们还可以看路上的行人(我知道不少人有这爱好,还有人拿它当诗的主题),有人打着伞,有人停下来看看脚上的鞋,又抬起头来,还有一个人,手插在口袋里,肩膀绷直,好像知道有人在看他,便注意自己的姿态,——只用一点儿想象力,我们就能看到一个个世界在面前漂浮,是啊,那不只是一位穿蓝色衣服的陌生人,那是一个世界,然而,再杰出的想象力,也无力猜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,除非他开口说话,说很多话,甚至写书,写很多书,这样我们才知道一点儿,或多或少,而不管知道多少,他对我们来说,仍然是客观的,我们可以知道却无由感受他的世界。